他做了个梦。
在梦里,南池河畔开满了荷花,一片红一片白,荷叶碧绿如盖,在晓风中轻扬。耳畔传来光佛寺悠远的钟磬声,他走过重重叠叠的山峦,走过雷破石沟凄美的传说,走过太子李贤魂断处,却怎么也走不进州署的大门。
梦醒了,他发现自己还坐在藤椅里,刚才只不过打了个盹。
屋瓦上的风雨声渐渐小下去,天快亮了。记得五年前到巴州赴任的那个傍晚,也是一蓑烟雨。他撑着油布伞,柳津渡口沉在寂黑的晚风中,老船夫向他挥手告别,哟嗬一声,使劲撑一桨,船如飞划入江心,老人苍凉的歌声就立即溅落在雨濛濛的巴河里。
巴河岸边,垂柳依依,青草在冷雨晚风中摇曳,岸边农田里,几个农夫戴着箬叶帽俯身劳动,没人注意他。春天的巴州城显得那么安静,与喧嚣的长安城完全不同。
从明天开始,他将担任巴州最高行政长官——巴州刺史。
五年前,或许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一辈子,他会与这块名叫巴州的土地结下不解之缘。可五年后离开时,他知道,巴州,从此成了他梦萦魂牵的地方。
他叫薛逢,蒲州汾阳人,出生诗书世家,唐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年)状元。因性情耿介得罪当朝宰相,于唐宣宗十三年(公元858年)春因谗被贬巴州。
在巴州一呆就是五年。远离都城,远离了勾心斗角,快乐简单的生活让薛逢很满足。不用想怎样处理微妙的君臣同僚关系,不用考虑职位的升迁。退一步说,贬谪僻远的巴州,总不能比这更坏了吧!去了功利心,他把全副身心放进工作中,想实实在在为巴州人民做一点事儿。
天明时,别离时。
一整夜,卧听窗外风雨声,薛逢难以入眠。他已经爱上了这片民风淳朴的土地。巴州虽远离长安,却风光旖旎,分外迷人。他惩贪禁赌,引导人民精耕细作,设馆延学开启民智。短短几年,巴州出现了物阜民丰的盛世局面。他又趁农闲带领民众修筑水坝抵御洪水。五年时光,足以让薛逢深深爱上巴州,爱上这里淳朴善良的人民。
闲暇时,薛逢会信步走到巴河岸边,垂柳依依随河风轻拂,河面鳞波层叠。这时候,他会想起几十年前也曾在巴河岸边流连忘返的同朝诗人李商隐,还有他那脍炙人口的《巴江柳》:“巴江可惜柳,柳色绿浸江。好向金銮殿,移阴入绮窗。”诗句不谓不美,只是诗人李商隐也许有些一厢情愿了,巴江柳只属于巴河沿岸,金銮殿并不适合它的生长。听巴州城老人说,只有在巴河岸边,才会生长这种独特的柳树,垂曼披拂。其它地方,从未见过。薛逢喜欢这些沿河生长的柳树,虽然柔媚,却极有个性,亦与自己有些类似。
思之又思,看之又看,情不能抑,终于有一天,从巴河岸边回到官邸,薛逢也写下了一首《咏柳》诗,聊以自伤:
弱植惊风急自伤,暮来翻遣思悠扬。
曾飘紫陌随高下,敢拂朱阑竞短长。
萦砌乍飞还乍舞,扑池如雪又如霜。
莫令岐路频攀折,渐拟垂阴到画堂。
有时候,薛逢会登临城北王望山顶,眼望西北长安。山风吹拂,久久不语。他或许会想起跪拜长安痛哭流涕的太子李贤。这一位气度文采都极肖乃祖唐太宗的皇家太子,终因母亲武则天的皇帝梦而魂断巴州。他那一曲诤诤劝母的《黄台瓜词》犹在耳边回响,而太子坟头的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自己去国怀乡,一去经年,家中亲人消息渺杳,前途一边迷茫,巴地多雨,难道竟是自己难以排遣的乡愁!一如他《九日雨中言怀》所言:
糕果盈前益自愁,那堪风雨滞刀州。
单床冷席他乡梦,紫樧黄花故国秋。
万里音书何寂寂,百年生计甚悠悠。
潜将满眼思家泪,洒寄长江东北流。
更多时候,华灯初上,薛逢身着布衣穿行在巴州城大街小巷,从柳津桥头,到草坝街,再到东门小街,南池河畔。热闹的俗世烟尘气让他乐而忘返。他会忘记了自己是个羁旅客,站在张家的酒肆前,接过老板递过的土盏小酢酒一饮而尽;也会驻足戏楼前,听那半懂不懂的方言川剧,看那色彩艳丽的皮影戏;或者黄昏街口,看西山落进江心的残阳,听几个老妇人闲话家长里短……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他随便的衣着。不像在长安,官宦们会因为他的衣着指指点点。他喜欢和老百姓一起劳动,喜欢粗衣布鞋,他没有官架子,也更得百姓爱戴。
薛逢没想到,五年后,他的恶梦还在继续。同科进士杨牧做了宰相,将他贬谪到离长安更远的绵州。
今天就是远赴绵州的日子。薛逢并不意外,他只对一直跟随自己的妻子心怀愧疚。他紧挨妻子静立。雾霭低沉,巴州城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醒来。城外更远处,云岭望断,从巴州到巴西绵州,漫长的行程,妻子瘦弱的身子不知能否经受得住。
离开时又是缠绵细雨,与五年前踏上巴州时的迷濛春雨那么相似。巴州春秋两季夜晚多雨,没来巴州前,薛逢早从李商隐的《巴山夜雨》里知晓。
他只不知道,这雨,会那么凑巧,淋湿了他的来时去时路。
昨天傍晚,在巴河岸边送走钦差,薛逢回到县衙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已是深夜。新刺史还在路上,他将印信交给师爷,嘱咐他不要将自己离任的消息告诉同僚,然后走出州衙大门。
雨还没有落下,夜空中却已满蕴着湿润的气息。薛逢让侍从先回家收拾行礼,自己穿过大堂坝街市,走过草坝街锣的禹王宫,走过文昌宫,走到南池河畔。要在白日,这里早是一派热闹景象。秋夜,一切似乎都睡着了,那么寂静。偶尔从西边戏楼里传来两声吟唱,霎时又被晚风吹散。他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涌起一阵夹杂着酸楚的温暖。明天,要离开巴州了,离开他工作五年的地方。他选择静悄悄离开,不让人知道,今晚的漫步,就算是沉默的道别吧!
侍从已搬着行礼前往渡口,薛逢搀着妻子走进院子里,院子里安静得很。雨又淅淅沥沥下了。他撑起雨伞,慢慢走向大门。
门打开,薛逢和妻子呆住了。
大街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有昔日的同僚,有街坊,有许多不认识的人。都一起望着他。有人打着雨伞,有人光头在雨中淋着。不用说,师爷没有听他的话,透露了他离任的消息。望着人群,薛逢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群中,传来了女人低低的啜泣声,很多人眼睛红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恭送薛刺史赴任绵州!”一时群情激动,众人齐声高呼:“恭送薛刺史赴任绵州!”欢送声响彻巴州城。
雨还细细密密下,似乎也被这场面感动了。薛逢忍住眼泪,笑着向人们打招呼。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簇拥两人一直到柳津桥头。薛逢劝众人散去,却没有人肯离开,侍从催促了几次,薛逢才登上船,向岸上的人招手。巴河两岸,已经站满了人,那是闻讯从四里八乡赶来的乡民,纷纷向薛刺史招手告别。
细雨中,一首薛逢从未听过的巴州歌谣由最初的一人高唱,慢慢变成了两岸巴城人的合唱:
“日出而耕,日落而入。
吏不到户,夜不掩扉。
有孩有童,愿以名垂,
何以字之,薛孙薛儿。”
站在船头,耳听这深情的欢送歌谣,眼望两岸送行的人们,薛逢的泪,终于簌簌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