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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这首诗由陈先发写于2004年10月,我于2015年6月第一次读到它,中间隔着十余年的时间灰尘。而后的几天里,又反复看了几次,极力想找出第一次读它时的感觉。然而只能说我被吸住了,只得蹩脚地回溯一次,仿写了一首诗,方得以解套。 “蛇的舌头如受电击”,难道我是那条蛇?但是我讨厌蛇,甚至讨厌属相为蛇的人。 这是一个真正生于60年代中后期的人所写的诗,排列整齐的意象就像一个个受制于秩序而又不安于秩序的人,词语与词语之间的紧张对峙,实现了一个我这样的读者想要的与这个世界的对话方式。 我试着读出声来,那一个个从牙缝里蹦出的词或句子,像是宣言。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麽?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处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仍然是陈先发的。 历史和现实,哪个更值得关注,答案显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偏偏这世上存在着这样一些人,想要从当下的处境中抽身而出,从远古一路走来,好在某一历史节点抽身离去或者突然转向,消失于哭泣的蛮荒之境。 我们有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坐着时想突然站起来,但最终都没有离开那把椅子和推开一道门。顺流、逆流,有谁能做出选择?诗歌可以,它正成为掩护那场飞行的夏日浓荫。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诗中依序排列的地名,从康巴高原一路向下,构成一幅心理版图,我们知道那些地方盛传一种宗教信仰,诗中并未涉及,但是“悲悯”是相通的,俯身轻唤,是爱和慈悲。诵经,鱼篓里的鱼得以超度。 夏日读,前半部分,无疑是一剂清凉散。 《养虎》 天空中有人在赶路 养虎的和尚抬起头,放下手里 用面团揉成的羊羔,匆忙的 脚步声令他不安,就仿佛 他也在赶路,或被人带走了 揉了这么多年的面牛面狗 注入了太多的心血,它们都有命 用它们养虎,他深感罪孽深重 不堪的是,老虎的眼里 面团揉成诗人、揉成鬼神,仍然是 面团。老虎越来越讨厌欺骗 它最想吞下的,其实就是 这个穿着袈裟的光头 是该有一种食品,一咬就喊叫 一咬就出血,一咬就在挣扎与反抗中 死去。老虎的愿望无可厚非 只要和尚以身饲虎,便可拯救和 自救。但是,对峙仍在天空里续接 ——老虎想吃和尚,和尚 一如既往将面团扔进虎口 耗着,斗争着,绝望着 老虎与和尚,身体的地下室里 都还养着另一只老虎,都在怒吼 高过生死的欲望比万物 还要古老,还要持久 “以身饲虎”或者“养虎遗患”在这里似乎找到了一致的指向。雷平阳这位风尘大侠似的诗人,带给我的总是那么粗粝的阅读体验。“高过生死的欲望”“在怒吼”,他不再悲天悯人地叙述,因为在我们的历史中由人殉改为陶制的人像车马代为殉葬的规制也废弃很久了,但是人心中的欲望却并未消减,面团捏的牲畜自然也满足不了老虎的胃口。此时他拔出刀来,没有什么妇人之仁的说道,试图给虎与养虎的和尚都来个了断。但,似又不能,我只看到了刀出鞘的那一刻,并不知道它将挥向哪里。重出江湖还是上梁山?自个思量。
《饿死诗人》
那样轻松的 你们
开始复述农业
耕作的事宜以及
春来秋去
挥汗如雨 收获麦子
你们以为麦粒就是你们
为女人迸溅的泪滴吗
麦芒就像你们贴在腮帮上的
猪鬃般柔软吗
你们拥挤在流浪之路的那一年
北方的麦子自个儿长大了
它们挥舞着一弯弯
阳光之镰
割断麦杆 自己的脖子
割断与土地最后的联系
成全了你们
诗人们已经吃饱了
一望无边的麦田
在他们腹中香气弥漫
城市最伟大的懒汉
做了诗歌中光荣的农夫
麦子 以阳光和雨水的名义
我呼吁:饿死他们
狗日的诗人
首先饿死我
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
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
终于,牛二出场了。 这首诗伊沙写于1990年,“狗日的诗人”,应该算作口语进入诗歌的领先范例之一吧。这首诗多年前就读到过,今日再读,方能察觉“饿死诗人”是指的要饿死80年代那一群写诗的人,主要指向海子一类的抒情诗人(海子诗中麦子、麦芒、麦地的意象太丰富了),当然也不排除一大批模仿者。诗歌末尾呼吁“饿死他们”后还没忘记自己,试图以此证明咒骂的公正性。可能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海子已经死了,不是饿死的,而是寻了短见。 这首诗出来后成为很大的噱头,以至于遮蔽了很多优秀诗人,让我不得不在今天回过头去寻找90年代以来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诗歌。 伊沙的确与80年代一刀两断了,但他并未能建立起什么,他所开创的那条道路被他一个人走完了。留下一个副产品,就是被败坏了的诗坛风气,让诗歌在一次次噱头后被世人唾弃。
《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 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作眉檐
眺望 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账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工夫
黄河已经流远
这首诗作者自称是“以其真实的身体性对黄河的文化意义所作的一次还算干净的解构,一次性完成。” 我不知道这首诗具体写于何时,也不知第一次公开发表于何处。但我敢肯定是在《河殇》遭遇禁播,作者的许多同学、同龄人遭遇流亡、监禁、发配、惩罚性安置等生活磨难的那段时期,伊沙写出了它。这样看来这首诗的写作动机很可疑,是否急于表态站队,向体制邀宠?不得而知。 那么就从文本入手吧,“我等了一天一夜”,等什么?是等车过黄河时一睹黄河的本来面目还是等经过它时向它撒尿?“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按说这是无意的,但后面又说“等了一天一夜”,而且车过黄河时这个表述主体没看到也并无惋惜,只说了不应该那时候上厕所,难道屎尿来了忍着才应该?短短十几行的一首诗,写得如此颠三倒四,可以说这个文本就已经失败了。 车过黄河时,这首诗的表述主体只有两个选项:1、像伟人一样眺望、思考。2、对着黄河撒尿。绝没有想到像个正常旅客那样浑然不知或者好奇地张望。但是,在知道了他的一泡尿落入了滚滚的黄河水中后,又不无得意地写出如下诗句“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流远”。当他洋洋得意为这首诗叫好时,其实是不知道黄河本身就挟带了大量的屎尿,并不差他这一泡的。 可不可以这样说:黄河以其沉默的流淌,解构了这十几行文字的诗性,干净彻底。
《中国底层》
辫子应约来到工棚
他说:“小保你有烟抽了?”
那盒烟也是偷来的
和棚顶上一把六四式手枪
小保在床上坐着
他的腿在干这件活儿逃跑时摔断了
小保想卖了那枪
然后去医院把自己的断腿接上
辫子坚决不让
“小保,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小保哭了
越哭越凶:“看我可怜的?”
他说:“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你忍心让我腿一直断着?”
辫子也哭了
他一抹眼泪:“看咱可怜的?”
辫子决定帮助小保卖枪
经他介绍把枪卖给了一个姓董的
以上所述是震惊全国的
西安12?1枪杀大案的开始
这样的夜晚别人都关心大案
我只关心辫子和小保
这些来自中国底层无望的孩子
让我这人民的诗人受不了 这首诗的问题出在最后两节,作者自己跑出来说话了。不让他跑出来说话可能还不行,因为标题就决定了这首诗并不在于记述辫子与小保的生活,也不是介绍西安某次枪杀大案的细节。而是要用这首诗为“中国底层”命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国底层”的代言人。诗人站在高处,不为打捞,只为有人看到他。一个虚伪的市侩,想做出一副为民请命的姿态,是多么的不容易。想把诗歌作为工具,往往是不成功的。 可以说,此诗为时下众多所谓“接地气”诗歌的滥觞,虽然并不高明。 2015-07-02
《访隐者不遇》 去年春,我们还在山上争论 农药、化肥与丰收 像埋在泥土里的石头,他不在乎 文明的毒素,只关心 用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腹 喝酒时,他多喝了两碗 哭着问我,要卖出多少粮食 他才能离开家,满世界去寻找 妻子和女儿。我愣住了—— 我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不知道自己 下落的人,他的哭问 我只能沉默。之后,他倒在地上 睡着了,毒蝇和蚊虫来找他献血 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我在黑夜里下山 寨子里没有狗吠,只有几户人家 窗口透出灯光,形同死寂的博物馆内 无处可逃的磷火。想起王维致裴迪书 想起杜甫《无家别》,我泪如泉涌 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重返这里…… 几个月后,驱车去吴哥窟 暴雨和闪电却将我领上了歧途 掀开夜幕一角,便看见了他家的 泥巴屋。木条钉死窗户 门上一把铁锁。我知道,他已经 身在异乡,回不来了,心里一阵冲动 想放一把火,烧毁这魂飞魄散的 泥巴屋,替他和他的妻女 断绝后路。但我没那么做 让这屋子继续站在山上,至少 可以多出一座,空气和尘土的坟墓 这位“隐者”至少是作者的一个熟人、一个有交情者。如此,这首诗便具备了较为牢靠的情感依托。在这里,诗人不是一个高蹈凌空的旁观者,他的魂魄的一部分也应该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了。第一次离开,“在黑夜里下山”,看到凋敝的村庄和几近绝望的人……而至“泪如泉涌”,这样的泪水不是廉价的,有着感同身受的痛楚。第二次,以过客身份再次来到这里,已是人去屋空,山上的泥巴小屋成了空气和尘土的坟墓,这里的隐者之隐超出了我们长期接受的某一概念,使诗意出现意外的陌生效果。 是的,我们都是来历不明、不知自己下落的人,没有谁能幸免于时代的车轮。 从这首诗里我再一次看到了雷平阳的犹疑,诗人只能扮演一个陪同他所处时代一起引颈受戮的角色,而不是提供解决方案的那个人。 2015-07-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