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沉缅在书本的阅读之中,对周遭事物熟视无睹,内心自适而丰足。这让我对现实世界的解读常常发生可怕的舛误,很多时候,当我从书本的沉迷中抬起头来,面对早已不再是阅读开始时的光影,每次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晦明变化的阳光,忽远忽近的笑声,飞鸟流岚,和风细雨,村庄斑驳的墙壁……都那么飘渺不可捉摸,唯有书本里的世界才最真切可感,而我就是那在书本的翻阅间不小心跌落于地的某个字符,对身边陌生的现实满含莫名的恐惧和担忧。
这沉醉而愉悦的个体阅读,让我整个少年时代都陷入一份莫名的忧伤中难以自拔之中,它甚至影响了我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和楔入。我的内心情感越来越丰饶,而我与现实世界的距离也越来越大。很多时候,面对同龄玩伴们的欣喜若狂,我显得少年老成,与他们格格不入,往往作了冷眼的旁观者,好似他们的悲喜与我相隔太远,而我的悲喜,那些从我并不熟悉的故纸堆里走来的人物和事件,包括我万分钟情的异域风情或远古的光影流年,那么深切地打动了我,让我不能自拔。可那些文字间描绘的生活,其实与我的现实人生有着太遥杳的时空距离啊,它们怎么就蛊惑了我,让我无人知晓地、孤独地长大?
生命是拨节疯长的树,时光流逝,我也匆促长大成人,钟情阅读让我变得越发沉静寡言,亦与现实拉开了心理距离。那一份在阅读和成长中沉淀下来的特质最终内化为我灵魂的一份子,一份孤独的矜持和拒绝再也挥之不去。生活中我显得有点与现实不太相能,唯有面对文字,面对我钟爱的书写时,我才会俯下身来,屏神静气,卑微到尘埃里。而这些时候,我总是满怀疼痛和忧伤。
很多时候,即使在最喧嚣的宴会中,我也会毫无征兆地突然走神,在朋友的欢笑和叫嚷中绝缘视听,灵魂走入岔道,沉入少年时代阅读时头脑浮现的幻象中不能自拔,身边所有真实的声像渐渐归隐,沉入不可知的冥寂里。我端坐在人群中间,面无表情,象一尊木偶,任凭头脑中的影像走近,走近……替代为最真切的存在,淹没我当下的现实世界。
阅读,继而喜爱写作,本身就是一种痛,一种幸福的痛。日积月累,当写作也最终成为一种习惯,静夜独坐时,毫无心机地发呆多么让人沉醉,成为我生命中最惬意的归隐。每当夜阑人静,面对窗外寂黑的夜空,有风在暗窗前低徊,对楼偶尔会漏下几点灯光,甚或有几声孩子的梦呓,我端坐在昨夜与今晨的分界点上,任滴漏在心中滴答,时光悄然匐行,白日的物象转化为虚渺的理念在脑际萦徊。
暗夜无声,突然醒转,唯有怔忡失语。
眼下,科技让世界早已成了一个地球村,世相如此熙攘,可浮华下的人心依旧孤独。因为痴迷着文字,痴迷阅读和写作,迷恋在文字里浸淫时光,我无可救药地变得更加孤独。记得一位作家说过:文学是一份孤独的事业,她宣扬着人性中的至美,生命的丰饶和不可替代,但对写作者本人来说,却只有走上无人光顾的僻远小路,只有沉浸在黑暗和孤独中,才能达彼岸。真正的文学只生长在孤独的心里,这份孤独打上了独特的个体烙印,如影随形。因为这孤独扎根在更大的孤独上——天地大孤独,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渺远,它来自生命本身对时空毫无来由的谦卑、诚惶诚恐和顶礼膜拜。而我的书写,就在这虔诚的膜拜中一点点前行,孤独早已成为行走的姿态,沉淀在生命的每一滴血液里。
我依然活在当下,世俗终将一点点入侵我的内心,浸入我独立特行的生活中。在强大的物质面前,保持这一分难得的宁静是多么不易,就如我一贯坚持的书写,它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航向,我觉察了,却无能为力。可这一份沉淀为个人特质的孤独,必将伴随终身。因为它早已是我灵魂的一份子,因为从迷恋上阅读和写作的那个迷蒙早晨开始,回去的路就已隐没在时光的流里,再也无迹可寻。